从前慢的老弄堂,有位百岁的老中医……
题记:石库门被认为是上海近代都市文明的象征之一,可谓是老上海的地标性建筑。它建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租界,东方和西方文化、传统与现代文明,在此交汇融合。它既能体现西式住宅的规划理念,又保存中式民居的建筑风格,形成了独特的“混血儿”建筑文化;它命运多舛,但亦如四合院、京剧和中国龙,成为中国传统居住文化的一部分。
承兴里体育弄
祖孙三代都曾经住在“承兴里”的许良医生讲起石库门房子,满含深情。他家石库门天井里有口百子大鱼缸,养着两条儿子春游带回来的小金鱼,每天不管多忙,他都记得给鱼儿喂食换水。小鱼儿养得活灵活现,灵气十足,每天看着小鱼儿自由自在嬉戏,心情愉快放松,石库门内鱼水情深呀!他为人忠厚,平和儒雅,悠笃笃地讲起了石库门的绵绵“乡愁”,“承兴里”的古往今来……
石库门是阿拉祖孙三代的“屋里厢”
石库门初现于1870年代初,盛行于1920年代,据悉鼎盛时期曾占据了当时上海民居的四分之三以上。许医生居住的“承兴里”位于黄河路253、281弄,建于1934年,属于历史风貌保护街坊。建筑面积12154平方米。“承兴里”主通道长158.5米,宽4米,房屋为两层砖木结构,共123幢。从十二家房客到独立住宅,九种式样不同的建筑风格构成了上海老弄堂的百转千回,是上海有名的体育弄。
红圈画出的是许爷爷民囯时开的诊所
百岁老中医许亚轩夫妇
许医生的爷爷是名老中医,许爷爷上世纪三十年代就携带全家闯荡到了上海,一直住在“承兴里”。许爷爷曾是上海很有名的老中医,医德医术都很好。他开朗豁达,鹤发童颜,一直活到100岁高龄,是上海市的健康百岁老人,前些年仙逝了。许爷爷曾笑说,他健康长寿的“秘籍”,就是因为长年居住在石库门里,上接阳光雨露,下接绿荫地气。他传下的养生“九字经”是:“吃得下、睡得着、撒得出”。著名的书画家谢稚柳和钱君匋和许爷爷是至交,曾送许爷爷两幅亲笔题字:“妙手回春”和“天心仁术”。到了儿孙这一代,许家仍然住在石库门的“屋里厢”,痴情守望并传承体味着老上海的弄堂文化和风情。
出身中医世家的许良医生
许医生六十年代出生在“承兴里”,生于斯长于斯,感觉自己是和石库门同命运的,不管世事怎么样沧桑变化,“承兴里”是他心中永远的“屋里厢”,情深意长。许医生小的时候,就经常听爷爷讲石库门里的故事。
听爷爷说,开始时,租界里住的全是外侨。后来,由于战乱,许多内地的有钱人也躲进了租界,生活水平相对其他居民要高多了。所以,被叫作老上海的“上只角”。当时,“承兴里”进出门都有巡捕房,还有被人们叫做“红头阿三”的巡捕来回巡视,很森严的。此外,为了谋生而离乡背井的农民和船民也涌入上海,在租界里的工厂附近盖起简陋的棚子,慢慢就形成了石库门附近的“下只角”。十九世纪70年代,租界当局下令取缔这些“工房”。同时,地产商在原来冷僻的郊野上筑起一批住房。为了节省土地,在有限的面积上容纳更多的人,并容易为中国人所接受,这些住房大多采取了被西方人称为“联排房屋”的建筑形式,这就是现在建筑风格不一样的石库门老房子。
三代老中医的“屋里厢”
石库门是彰显老上海风情的居住典型,石库门房子也是历史留给大上海的一笔建筑遗产。
石库门本身的格局,决定了它特别的中国传统居住文化,上海“老风情”“屋里厢”文化具体表现在哪呢?许医生悠笃笃喝口茶,继续慢悠悠讲述……
一进“承兴里”,就可以看见一座座高高的用条石砌成的门框和两扇乌漆大门,这是石库门典型的标志。门的上方有一个半圆形的装饰图案,上面的花纹简洁流畅,具有欧洲古建筑装饰图案的风格。看到这些大门,自然就会想到它所以被称作石库门的缘由。“承兴里”和国际饭店的建筑一样,有80多年的历史,影视剧里描绘的老上海,在建筑方面体现得最多的大概就是石库门。从它的外观上看,老上海风情一览无余。
早前的老石库门前自行车
就石库门本身的格局而言,它还是保持了中国传统民居即四合院的建筑模式,特别是早期的石库门房子更为明显。前期的石库门前有小门厅,中有小院子、客房、东西两厢房。但由于这种格局占地面积大,不符合上海租界地皮寸土如金的情况,于是,石库门逐渐变成了现在的模式。
后来随着上海人口的不断增长,设计者们为一家一户共同生活所安排的住房秩序才被打乱了。一家几口人独居一处的情况是不多的,人们所见到的石库门房子,有的住三四户、四五户,甚至七八户,带厢房的石库门里住户就更多了,这也就是所谓的“七十二家房客”。从那之后,曾经显赫的短暂时期一去不复返,以至于提到石库门,人们总会产生小空间里的压迫感。灶披间、阁楼都要与左邻右舍共享,分明是一家人的样子,却又常常上演鸡毛蒜皮的吵闹。多样复杂的生活方式成为区别其它地域最独特的标签。“二房东”“白相人嫂嫂”“老客勒”等与石库门有关的名词也应运而生。诸如《十字街头》这类以石库门为背景的老电影,成为老上海的记忆留存了下来。
弄堂童年游戏变国际“九子大赛”
匆匆那年,时光飞舞。或许现代人觉得拥挤的里弄房子乏善可陈,但彼时彼刻,西式风格的雕花门楣联排别墅式的布局,天井、前后客堂、前后厢房、亭子间和晒台,在那样的年代,构成了上海人舒适自在、安全温暖的一方生活天地。
得空时,漫步“承兴里”附近,可以逛逛南京路,人民公园蹓一圈,看看大光明电影院,囯际饭店排队买香香脆脆的蝴蝶酥。喝个下午茶,吃吃黄河路的各种美食,还有旁边青海路上小店小铺的热闹和繁杂,透露出这条上世纪三十年代建造起来的“承兴里”,在时代变革中依然“兴兴头”的生活气息,老上海寻常小日子里的满满烟火气和市井气。
“从前慢”的老弄堂
和别的弄堂比起来,有名的“承兴里”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从黃河路281弄进去的这条主弄堂是“承兴里”的体育弄,红色地砖铺成的“造房子”、接力跑道、保龄球球道……从1988年第一届弄堂运动会开始,已经热热闹闹举办了33届。
几百名本地居民和外国友人齐上阵,加油声喝彩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学龄前儿童,都可成为一名运动员,感受全民健身的快乐。
弄堂运动也吸引了外国友人居民。比赛项目全部是上海弄堂里的本土游戏:飞香烟壳子、弹皮弓、挑棒头、滚圈子、抽陀子等等,还引进了扎脚跑、保龄球、踢毽子、背夹球等游戏比赛,老少皆宜。不仅本地居民玩得热乎,还吸引了居住在附近的日本、印度、德国等外国家庭。一对德国老夫妻乐呵呵地说:有的游戏项目和自己国家的有些游戏很像,让她感觉很亲切,好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弄堂童年游戏变身“国际大赛”
“承兴里”弄堂不宽,但图得是个热闹。每年运动会召开时,两条一百多米长的主弄堂就会挤得水泄不通,甚至吸引了社区外籍人土和外国留学生前来参加和居民一起玩的不亦乐乎。
南东街道社区文化活动中心负责人韩琥亮老师说,现在弄堂运动会成了国际大众体育节和上海旅游节的保留项目,老弄堂、老邻居,充满回忆的儿时游戏,无不流淌着上海石库门生活浓浓的人情味。
全国优秀体育指导员、国家一级社会体育指导员、沪上九子大赛创始人洪克敏说:“如今九子大赛成了上海旅游节的项目,超越了单纯的趣味游戏和怀旧情结,成为许多外地游客和外国客人喜爱的一项游戏活动。当年身居弄堂的童年游戏,如今走出弄堂,成了上海海派体育的一张名片。”
微更新,留住几代上海人的爱与痛
石库门的故事很多,放学归来,乘凉说戏,小小班、向阳院活动,少年的烦恼与成长,在石库门弄堂里都能化解消除。石库门情结永远留在人们的脑海里,随着祖辈、父辈哺育培养的恩情永存,石库门的亲情爱情,也将伴随着每个居民的愿望继续谱写崭新的篇章。
老弄堂“小八腊子”开会啦
喜欢古建筑的许医生,也曾请教过阮仪三教授。阮教授说,上海里弄的石库门房子基本上是北方的四合院,江南的厅堂式住宅,安徽的“四水归堂”等中国传统住宅的升华和变异。所以,高档的石库门房子有天井、合院,还有堂屋、两厢,前面主人房,后面佣人房。其中天井是中国传统的天地观念。上要通天下,要通地,这是中国人很重要的敬天畏地观念。中国人对居住的理解是合家团聚的场所,主尊有序,男女有别,屋里亲情浓郁,外头里弄传佳话,大家互相来帮忙。现在公寓式住所全欧洲化了,灵魂扔掉了,只考虑物欲需求,人情淡薄。所以,不仅要保护物质形态,还要保存人的精、气、神,敬天畏地的精气神。
石库门既能体现西式住宅的规划理念,又保有中式民居的建筑风格。“从建筑角度讲,石库门堪称精华。”阮教授说。
在建筑格局上,石库门完全是中西合璧的产物。西式的连接排列和欧式屋顶、花纹,这些都明显是西方文化的烙印。但江南民居的元素也被大大吸取在其中:用漆黑的实心厚木做大门,石头做门框。当然,天井、客堂间这件典型的海派风味也融合其中。绝对是一件有历史代表性的、中西合璧的“混血建筑”。
所以说,“承兴里”是个中西合璧的“混血儿”也并不为过。这片石库门里弄也因此拥有了西式风格的雕花门楣、联排别墅式的布局。英国开发商深谙中国人的居住习惯,于是,每一栋石库门都是传统江南民居的翻版:天井、前后客堂、前后厢房、亭子间和晒台。如果从当时的居住条件来看,确实是非常舒服的。但现在,因为石库门房子的年代久远,房子内外的设施和功能也部分老化了,比如改造后共用的煤卫设施等,这多少会给现代人快节奏的生活带来很多不便,理想和现实还是有距离的,这就需要有关部门加大力度整治和修缮。
阮仪三教授在承兴里现场考察
2015年,许医生重新装修祖父辈曾经住过好多年的、黄河路的石库门老房子,还请了阮仪三教授等古建筑专家亲临现场指导。建筑是一个城市的风格代表。上海的石库门原来也是木构体系的建筑,现在全是钢筋混凝土的房子,但是不要忘记老祖宗给留下的重要遗产。留住乡愁就是留住场景,建筑物跟周边环境,跟街坊、马路、石库门联在一起,就生动了,就有血有肉了。
石库门的房子修缮期间,人到中年的许医生夫妇克服重重困难,带着孩子租住到很远的地方,风里来,雨里去,来回奔波。在上海收集民国石库门老建筑构件,还跑到江浙一带去搜寻各种上海已经找不到的民国老建筑构件。他们在古建专家们的指导下,历时一年,花了50万经费小心翼翼地修缮着石库门“屋里厢”。等修缮好了,许医生的头发几乎都花白了,感觉累得脱了一层皮。许医生真是耐心的老中医,在保护修缮自家“屋里厢”时,“望、闻、问、诊”着这座百年老建筑,像是诊治百岁的脆弱老人,细致守护着这份绵绵乡愁。
承兴里“抽户”改造现场
如今,“承兴里”也走进新时代了,政府提倡整体综合改造“承兴里”,时髦点的说法叫“微更新”。第一期改造开始于2018年,分两批进行。2019年6月,首批103户居民回搬到改造后的“新房”内。第二期改造因居民签约率未过等种种原因没有成功。黄浦区石库门小区“承兴里”,是上海首个探索“抽户”改造的小区。在保留石库门风貌元素基础上,通过抽户降低居住密度,实现留房留人的“留改”探索新模式。这其中牵涉的人与事太多,真是几代上海人的爱与痛!
许医生觉得整体改造得越来越好,生活更方便,是大家的美好愿望。但不能把老石库门改造得面目全非,老石库门的精、气、神一定要原汁原味地保护下来。那样,老上海的感觉才能体味到,因为,那是我们上海人的根,也是我们的中国梦。
百年石库门,上海一张无可复制的名片
“留住乡愁,不能依靠‘临终抢救’!”国务院参事、著名作家冯骥才先生说,记得住乡愁,是民意期待在国家政策中的诗意体现,是城镇化文化回归的信号。
全国政协委员作家赵丽宏则说,古建筑,它是无可复制的,现代人要保护好。莫让“乡愁”变“乡痛”,人们应该对“拆旧立新”现象引起反思。
记忆“乡愁”的红顶屋
“高楼大厦的大量建设,改变了我们原来的生活方式,让我们有了对生命原点的回望,对曾经有的家园产生了乡愁。上海人的乡愁,可能就藏在一栋栋石库门中。”中国作协副主席何建明先生说。
精神无归宿,乡愁无尽期。余光中说,“如果乡愁只有纯粹的距离而没有沧桑,这种乡愁是单薄的。”所以说,“承兴里”的“乡愁”也是沧桑多变,千头万绪,源源不断......
老中医传承人许良夫妇
(摄影:赵伟、张建强、庄元强、韩琥亮等)
(本文作者:居平,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协签约作家,复旦大学毕业,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上海炎黄文化研究会会员,作品《大智无谋》、《三水》、《点点滴滴》、《失眠咨询》、《留住乡愁:阮仪三护城之路口述实录》、《爸爸在左妈妈在右》 、长篇小说《天井》等。)